媒介实验室

田野调查

17 四月 2021, 深圳,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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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湾区田野考察报告

武子扬

[1/6] 超大号摄像头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2/6] 企业展厅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3/6] 科技企业所展示的智慧农业应用场景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4/6] 由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开放农业计划设计的个人食品计算机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5/6] 贝尔实验室展示的第一台摄像机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6/6] 贝尔实验室展示的第一台视频电话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1 超大号摄像头

过去几年我比较关注监控资本主义1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过滤气泡 2 (Filter Bubble ),算法偏见(Algorithm Bias)等由大型互联网企业“产生”并与其“息息相关”的概念和现象。比如2019的项目《一个有科技的女人》(A Woman with the Technology)是用“我”在所有社交媒体平台100天内的在线活动数据训练一个AI聊天机器人。通过“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社交媒体平台的算法认为的/构建的“我”)与AI 聊天机器人的“对话”构建了一系列作品,去研究网络算法是如何通过不断制造“过滤气泡”,使个体经验日益极端化的。因此,我在进入一家科技企业的大楼时,很主观地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数字化”了。看着在大厂上班的进进出出的人,恍惚间感觉大家都是数据化地在运行着。

在正式的参观开始之后,有很多具体的空间都让我记忆深刻。比如有一个空间介绍了电子支付功能 –:通过对车牌的扫描,你将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动作,即可完成付款。其实这不是新的技术,我之前也都看到过一些相关的广告。但在这个模型组合中,两个和其他物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巨大的摄像头,让我一直挪不开视线。由于这些空间都是用来介绍该企业的优秀“成果”的,因此他们应该也认为超级大的摄像头是一种积极的图像:给人以安全和便利的感觉。我不知这个是公司的共识,还是社会的共识,抑或是通过不断地重复(不论它是否正确)将一个我们本身应无比惧怕和警惕的物体重新构建成我们的“帮手”。

2 个人食品计算机

图3中的装置也是来自于同一家企业,但因为时间关系没有能够听到深入的关于这个装置的概念/功能的细节。它的形式让我想起了2019年在纽约库珀休伊特设计博物馆(Cooper Hewitt Design Museum)的设计三年展上看到的由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b)的开放农业计划(Open Agriculture Initiative)设计的个人食品计算机 3 (Personal Food Computer )(图4)。它将环境控制下的农业与开源共享数据配对。用户控制生长室内的条件,定制和共享“气候配方”,以优化所需生长条件。然后个人食品计算机会进行编程以运行气候配方,从而使得世界各地的用户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种植植物。

这也是在此次参观中给我最大的感受之一:过程中我们看到的几乎所有物件、发明、应用、装置等,经过些许的概念转化以及与工程师的合作,都可以创作出十分有意思的艺术项目,这也是我自己作为创作者很大的期待吧。

3 新基建与新殖民主义

在参观另一家企业的过程中,导览员向我们介绍了该企业在非洲的基建以及培训的内容。该企业的努力使13个肯尼亚乡村获益,超过1300人获得培训,培训时长超过22000小时等。这让我不免想起了中国在非洲进行的大型新基建与西方国家批判的中国新殖民主义(我也有尼日利亚和肯尼亚的朋友向我强烈表明过他/她们对于新殖民主义的严重担心)长时间以来的争论。对于这个复杂的问题,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的荷兰艺术家伦佐·马滕斯(Renzo Martens)在刚果民主共和国实施的“享受贫穷”(Enjoy Poverty)项目:他试图通过教授刚果的摄影师们去拍摄当地关于战争、贫穷和灾难的图片去贩卖给西方国家,通过将贫穷和困苦的照片变成一种有利可图的出口,使得当地人将苦难商品化和神话化从而收益。我还记得当时在给学生们展示这个项目时大家的困惑(当时我在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设计学院教书),或许这依然是我的困惑(虽然我明确地知道他从根本上的不正确性,同时我也不知从哪里我将这个项目和这次参观中看到的内容联系到了一起)。

4 中美两家科技企业的发展对比(这个角度要多谢建儒的分享)

作为新美术馆NEW INC的艺术与科技实验项目 (E.A.T)的成员,我有幸在去年受NEW INC,根茎项目(Rhizome)与贝尔实验室委托,与实验室的工程师合作完成了一个线上实时模拟项目《互联生态系统 》4 。因为这个项目,我和我的合作者曾多次参观贝尔实验室,工程师们向我们展示了实验室在历史上很重要的科技成就,比如第一台视频电话的模型,也展示了很多正在研究的高新技术。

参观贝尔实验室的过程中看到的也与在此行其中一家企业(以下简称企业A)的参观过程中有很多有趣的相似之处,比如安排运送和安装的机器臂和卡车机器人,或者5G的研发和最新应用等。两家企业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企业A如今成为全球通信行业当之无愧的霸主,很大程度上也归功于美国电信泡沫与贝尔实验室的没落。

曾经作为美国最大的电信运营商AT&T旗下的研发机构,贝尔实验室在近百年的历史上,几乎掌管了全球科技的半壁江山:移动电话、晶体管、UNIX、C语言、激光、通信卫星、光纤、数字交换机等。贝尔实验室也在全球最早提出了提出建立了大规模天线(Massive MIMO)技术。如今它已成为5G最核心的两大技术之一。

就在MIMO实验系统建成前一年,企业A创始人怀着朝圣的心情,拜访了位于美国新泽西州默里山的贝尔实验室。站在半个世纪前约翰·巴丁(John Bardeen)发明晶体管的工作台前,53岁的企业家说道:“我年轻时代就十分崇拜贝尔实验室,仰慕之心超越爱情。”从贝尔实验室归来后,他带领企业A开始了更为激进的技术追赶之路。

上世纪80年代,AT&T成长为全球最大的电信运营商,垄断了美国80%以上的电话业务。也正因如此,在1984年,迫于里根政府对于反垄断的压力,AT&T主动拆分为七个独立的区域公司。其中,设备部门被独立出来,成立了朗讯公司。一起被打包的还有贝尔实验室,因此实验室的资金收到了很大的影响。即便如此,贝尔实验室依旧于2009年,几乎和企业A同时开始了5G研究。一年后,其工程师托马斯·马尔泽塔(Thomas L. Marzetta)便提出大规模MIMO这一5G的核心技术。

与贝尔实验室相比,彼时已与法国阿尔卡特合并后的阿尔卡特-朗讯对5G的兴趣并没有很大。与阿尔卡特-朗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企业A在2014年豪掷千金,在全球建起了9个5G创新研究中心。同时,在手机市场上铩羽而归的诺基亚,不甘心失败,准备在全球通信设备产业掀起一场收购战,声称要做“企业A在西方的替代品”。与其同处欧洲大陆的阿尔卡特-朗讯,很快便成为诺基亚的目标。

同年,因为美国政府通过《反海外腐败法》等司法手段最终使美国通用电气成功完成了对法国国民企业阿尔斯通的收购,使得法国政府对于另一个国民企业阿尔卡特-朗讯的收购变得格外警惕。关于通用对阿尔斯通的收购的细节在弗雷德里克·皮耶鲁奇(Frédéric Pierucci)的《美国陷阱》里有完整的说明。有趣的是,《美国陷阱》也是我们在参观企业A的过程中被谈论次数最高的一本书。它被一本本地放在入口处的书架上供参观者作为礼物带走阅读;企业A的员工们也向我们说明了美国政府是如何运用司法武器迫害并整垮和收购外国的企业。

回到诺基亚对阿尔卡特-朗讯的收购:为了取得法国政府的信任,诺基亚保证将保留阿尔卡特-朗讯在法国的所有职位。更重要的是,将其5G全球研发中心放在巴黎,而不是美国的贝尔实验室。拿下阿尔卡特-朗讯的诺基亚,如愿超越爱立信,跻身于企业A之后的全球第二大电信设备厂商,但它本来有希望在5G研发上更进一步,甚至领先企业A。只可惜,因为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决定,至今被企业A死死压制着 5

回望这段传奇性的历史,在以5G为中心的中美贸易战的背景下,我感到十分有幸作为观察者和创作者经历了企业A的田野考察和与贝尔实验室的深度合作。

  1. [1] 监控资本主义是一种以个人数据商品化为中心、受利益驱动的经济体系。监控资本主义将我们的私人经验作为其免费原料的来源,并将这些原料转化为行为数据。行为数据是指你在上网时流经社交媒体、网站、应用程序和公司数据,或你在城市行走、上班或驾驶时流经手机的数据。这些行为数据立即被重新概念化为其私有财产:数据经过计算后被转化为对我们个体行为的预测,进而被销售。(维基百科)
  2. [2] 过滤气泡是互联网活动家伊莱·帕里瑟(Eli Pariser)创造的一个术语,指的是当网站算法根据用户的信息,如位置、过去的点击行为和搜索历史,有选择地猜测用户希望看到的信息时,就会产生由个性化搜索导致的智识隔绝的状态。结果导致用户与那些与他们观点不同的信息相分离,他们被有效地隔绝在自己的文化或意识形态气泡中。(维基百科)
  3. [3] 个人食品计算机(PFC EDUs)将环境控制下的农业与开源共享数据配对。这些生长室价格低廉,易于部署,是教育工作者和创客的理想选择。用户可以控制生长室内的条件,定制和分享 "气候配方",以优化植物所需生长条件(植物生长过程中独特的物理特征)。个人食品计算机(PFC_EDU)会进行编程以运行气候配方,从而使得世界各地的用户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种植植物。(2021年10月20日访问:链接
  4. [4] 与艺术家马克·拉莫斯合作的《互联网生态系统》 呈现了一个由各种数字感官组成的实时生态系统模拟环境。由新博物馆的NEW INC、根茎(Rhizome)和诺基亚贝尔实验室委任制作,《互联网生态系统》采用了贝尔实验室的实验机器人和传感器所收集的机器视觉和传感数据,并将其重新用于驱动3D环境模拟。 在《互联网化生态系统》中,自然现象已被数字和人工系统所取代,成为推动发展的力量:电力/电池=支撑力,WIFI信号=营养,激光雷达数据=火/热。数据有机体以机器人、Al和替身的本地生命形式充斥着这个数字生态系统。互联网景观的访问者将发展出新的数字感官,来体验作为环境变化的数据,并和这个模拟世界、一个不断变化的在线环境中的一切互动。点击游玩《互联网生态系统》:链接
  5. [5] 张静波:“通信历史:美国5G发展如何成就了华为的今天”,搜狐,2019.9.6 (链接

武子杨,艺术家,现生活工作于纽约和北京,现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并为New Museum艺术与科技孵化器NEW INC项目成员。罗德岛设计学院硕士,佛罗伦萨艺术学院学士。他的作品在国际不同的展览展出,包括费城当代艺术博物馆,纽约新美术馆与旗下根茎,沃克艺术中心,罗切斯特艺术中心,马里兰学院美术馆,北京今日美术馆,佛罗伦萨美第奇宫,米兰设计周等。

关于 田野调查

田野调查是一系列主题性的跨学科现场走访、对话和调查,让其报告成为媒介生态学观察中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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